好想被人问:“你是八嘎吗?” —— 庵野秀明×宫村优子(出自《Animage》1996年7月号)

好想被人问:“你是八嘎吗?” —— 庵野秀明×宫村优子|100%x100%
“什么玩意儿!这就算结束了?!”这是我们在看EVA最终回时的感想,而参与了动画配音的声优们肯定也有和我们同样的感受。本回,宫村优子小姐将作为观众们的代表,和我们一起果敢地揭露《EVA》的核心内容和庵野导演的真心话。

《EVA》的现场感

**AM:**现在TV版的最终回已经成为了热门话题,扮演明日香的宫村小姐对此有何感想?

**宫村:**嗯……我感觉明日香完全就被抛开不管了。在第24话中明日香在医院的病床上睁着眼睛睡觉,那就是她最后的画面了。我心中的明日香也就终结于此了。所以你快点给我做点什么啊,导演!

**AM:**在那个画面中明日香的脸色非常憔悴,倒下去后就从未起来过。明日香是不是总有一天会被补完呢?

**庵野:**会不会被补完呢?

**宫村:**喂喂,不要连导演都这么说啊……

**AM:**加上第25、26话,一共26话(最终回),我感觉整个故事其实也就一话的份量。

**庵野:**是的。制作其他话数的时候就只是把那一话延长,再改变一些材料……但是这样仍然不够,说是延长可能有点不对。反正就是完全不够,剧本也是乱七八糟的。

**AM:**乱七八糟是指?

**庵野:**也就是说,第一话写好了才能写第二话,第二话写好了才能写第三话这样的做法。第一话到第六话都是做得乱七八糟的。在做了第五第六话之后又去修改第三话,当时就是这么做下来的。

有些场景是很想做出来才去做的,但最后却突然发现那根本是个多余的场景。最想做的东西不去做也没关系……就是一种现场演出的感觉。所有工作都要配合着当时的状况来进行。

**AM:**就我来看的话,这是一部相当细致的作品……条理清楚,设定也很深刻,真的很厉害啊。

**庵野:**实际上,我们做到一半的时候都还没决定“补完计划”到底要补完人类的什么东西。

**AM:**那么自然也没对声优们说明人类补完计划到底是什么东西?

**宫村:**说明什么的完全没有哦~

庵野:(装傻)啊,的确没说明过(不吃饭一个劲地喝酒中)。

**宫村:**即使我们问人类补完计划到底是什么东西,导演也只会说“是啊,是什么呢”来敷衍我们。

**庵野:**没敷衍啊,是真的还没决定(笑)。

**AM:**不过还是很厉害啊,那样都还能制作到第24话。

**庵野:**唉,简直就是一个奇迹(笑)。那整个就是一场现场演出的音乐会。进行音乐会的过程中,演奏时间、演奏者、乐器、演出费都越来越少,最后连乐谱都不够了。

**AM:**庵野导演至今为止都是带着这种现场感来制作电视动画的吗?

庵野:《蓝宝石之迷》有一半也是带着这种感觉做下来的。从头开始铺路这还是第一次。这周的路铺好之后再去铺下周的路。所以谁都不知道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

**AM:**那么扮演角色的声优们肯定也无法预测出未来的走势,而且是在一种不了解情况的状态下扮演角色的吧?

**宫村:**前半部分的时候,导演给我看了分镜,我也能看出之后的剧情大致会如何发展。但是在某话之后就突然看不懂了,陷入了不明不白的状态。

**庵野:**最终回的分镜都没有完成。

**AM:**比起分镜,配音时的画面更加白吧?

**庵野:**不白吧。画面上可是写了角色名和台词的(笑)。第25话配音的时候,画面上只写了角色名,然后我突然发现如果把台词和名字写在一起的话,就不会有翻页的声音了,这还真是一个好处(笑)。

**AM:**那么进行演出的声优们又有何感受呢?

**宫村:**嗯,是第26话吧。因为只有真嗣站在舞台上向我说话的场景,所以虽然画面上只写了台词,我也不觉得违和。

**AM:**我觉得那正是戏剧风格的演出手法。

**宫村:**我在大学期间表演舞台剧的时候,当然现在也在表演,有时候只有在某个特定场景中要带入那种感觉,还有在大学里练习即兴表演的时候也常常那么做。周围没人的时候,自己反而能不断地思考如何表演。

动画中出现的折叠椅虽然也是常常被用在舞台剧中的,但我却更有一种那是在给别人进行辅导的感觉。

**庵野:**啊,是吗?

**宫村:**辅导的方法,比如说,一对夫妻吵得很凶,丈夫被妻子气得不行,然后就去做心理咨询。一开始两张椅子面对面地放在一起,丈夫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然后丈夫就开始不停抱怨,说妻子这个不好那个不好,说痛快了之后,辅导员就让他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并让他以妻子的视角来评论至今为止发生的那些事。因为坐在这张椅子上的自己,和坐在那张椅子上的自己的视角是不同的,所以他才能冷静地对自我进行分析。我以前就听说过有这么一种治疗方法,动画中的情节就和这个很像。

**庵野:**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这么有意思的东西怎么没在制作的时候讲出来呢?

**宫村:**我是在看了制作完成的影像之后才觉得导演应该是这个意思的。

**庵野:**我是真的不知道。嗯……也许是在不知不觉中做出来的。

**AM:**我觉得导演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总之,说到这种像是现场表演的动画,最后两话就给了我这种感觉。现在的大部分影视作品都可以在我们想买的时候买到,想看的时候就可以放出来看。但是,实时地观看电视上播出的最后两话并体验当时的各种状况,这就是在看现场表演啊。

**宫村:**粉丝们期待的是怎样的结局呢?

**AM:**大家期待的结局,导演应该想做就能做出来吧?

**庵野:**这我也不知道,令人高兴的结局我已经制作过了。不过今后我是做不出来了。

**AM:**比如说人类补完计划是什么,碇源度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最后如果能知道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的话就舒服多了,这种舒服的快感大家都想得到。

**宫村:**video版的新作部分会解开这些问题吗?

**庵野:**会不会还不知道。我之后会考虑这个问题。

**宫村:**我之前看过一张显示日本各地的人所受压力的统计图。看了《EVA》最终话的人的压力指数都相当高。

**AM:**宫村小姐自己的压力指数有多少呢?

**宫村:**我没感到什么压力,体重还增了五公斤~

**庵野:**是得了暴食症吧。

**宫村:**是暴食症的原因~

**AM:**画面上看起来倒是挺瘦的(笑)。

**庵野:**修正第24话的时候要不要让明日香丰满一点比较好呢(笑)?

**宫村:**给我多画点肉上去。作为演员,我们和角色的关系是非常深的,在《EVA》这部作品中,我们的内心都会被角色所影响。《EVA》结束之后我开始暴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完全是受的明日香的影响。所以你要负责啊,导演。

**庵野:**就像《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一样,真帅啊那个。(眼中只有酒了)

“你是八嘎吗?”是一句好台词

**AM:**明日香一开始的时候性格就很直率,登场的时候就给人一种很爽快的感觉。然后关于她的描写就从某一点开始,逐渐深入到她的内心之中。

**宫村:**是的,逐渐深入,最后发现她的内心相当脆弱。

**庵野:**的确很脆弱。为什么呢?其实当初没打算要做到那种程度的。

**宫村:**是这样吗?为什么又变成那样了呢?

**庵野:**为什么呢?自然发展成那样的吧?(笑)

**AM:**我觉得前半部分爽快的性格是后半部分她变得消沉的伏笔。

**庵野:**完全不是。我也没有这种打算。因为前面六话都做得比较烦躁,员工们也都很累,所以我就想差不多应该做点活泼的东西了吧,当时我就有这种非常强烈的动机,伏笔倒是没考虑过。当然,如果我在这说考虑过的话可能会显得很厉害。但是算了吧,我也有点开始厌烦讲理论了(笑)。

不过说真的,明日香这个角色,一开始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去处理。然后,当我突然想到“你是八嘎吗”这句台词的时候,明日香这个角色就浮现在我眼前了。“chance”和“你是八嘎吗”都是很好的台词啊。

**宫村:**好台词啊~

**庵野:**那些喜欢被女生糟蹋的男生毫无疑问会喜欢这句话。肯定很爽啊。只要被女生很温柔地问一句“你是八嘎吗?”,他们就会被迷得神魂颠倒。

**AM:**庵野导演也是这类人吗?

**庵野:**我毫无疑问也是这类人。

**AM:**宫村小姐能理解这种感觉吗?

**宫村:**我是女性,所以不能理解。不过比起明日香,我更喜欢推倒像丽一样的冷淡的女生。

**AM:**而且还要任凭你摆布?

**宫村:**任凭我摆布。而且在结束之后丽也不会说什么。

**AM:**结束之后?(笑)

**宫村:**如果推倒的是明日香的话可能会很烦人啊。

**庵野:**你要求还挺高啊。

**宫村:**必须的啊。明日香可能会喊“住手”、“好痛”什么的。

**庵野:**最后来一句“技术真差”(笑)。

宫村:“我技术差?”(笑)

AM:(茫然状)宫村优子是男人吗?

**宫村:**假设而已。

**庵野:**丽的话就一点也不麻烦。

**AM:**人气最高的也是丽。

**宫村:**大家都想推倒丽吗?

**庵野:**应该这么想吧。S性格的人肯定会喜欢丽。M的话应该会喜欢明日香。而喜欢美里的就应该是和她年纪相同的女性和精神上还是个孩子的人。

**宫村:**但是,人总是有两面性的吧。

**庵野:**的确,两种性格都会有。大家基本上都这样。不同的只是哪一种性格的比重更大。

比如说最终回,有人觉得好,也有人觉得不好。总之,人类的欲望是很深的,既喜欢热又喜欢冷。只是,在热的时候想要冷是因为想要热的愿望已经被满足了而已,所以这个时候就想要冷了。相反也是这样。所以不管结局怎样,总归会有人抱怨。那个结局并不是大多数人“希望看到的结局“,而是我为了告诉极少数人”这才是我们所‘必需’的东西“而制作的结局。我在里面给出了必要的最低限度的提示。

AM:“我们所‘必需’的东西“是对看《EVA》的所有人说的吗?

**庵野:**是对动画迷说的。小孩子可能不算。

**AM:**只不过我感觉在《EVA》的播出过程中,它还吸引了很多一般观众去观看。可结果在我的印象中,看《EVA》的人大部分都是动画迷。

**庵野:**我想只是那些一般人又变回了动画迷。

**AM:**也许如此。

**庵野:**有些人对动画失去兴趣后又稍微回到了原来的状态,这样的人还好。总之,在制作过程中我就开始讨厌动画迷了。最讨厌那些抱着动画不放的人。电视,不是最轻松最能娱乐人的东西吗?呆在自己家的房间里,只要按下电视机开关就能进行娱乐活动。自己则是什么都不用做……电影的话,还得付钱,而且还得进电影院看。而看电视,就是连这种最低限度的努力都不需要的,只要呆在自己房间里就能进行的娱乐活动。而且你还有否决权。即便如此,他们却没有任何付出地、快活地看着我们的节目,兴奋得过头。

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恶劣的行为,他们紧紧抓着这种虚伪的幸福,一点也不松手。他们满足于这种幸福,却还不断地要求更多。这可是别人给予他们的幸福啊。而他们仅仅因为结局和自己期望的不同而愤怒、而憎恨。制作之前我就想要不要来看看他们的反应呢……我就是(预测并)希望看见他们的这种反应而制作了那样的结局。

**AM:**但是庵野导演自己也是动画迷吧?

**庵野:**所以我也是把一半水泼到了自己身上。有人说这是以卖video作为目的的“商业主义”,不过这完全是没有的事。但是,选择了这个结局之后的确也发生了很多让我很不愉快的事。现在我仍然被那些事情搞得很不愉快。简直让我束手无策。就像是早上走进教室的时候,发现黑板上写满了各种恶毒的语言的感觉。而且自己的课桌上、课桌里面都被人写满了狠话,每天就过着这种日子。当然,我对此也是有一定觉悟的。所以最后就像是把水桶里的一半水泼向我自己,把另一半水泼向电视机前的观众那样的感觉。

**AM:**我不是很理解导演为何这么想向动画迷们泼水?

**庵野:**因为他们对动画的依存心太强了。

**宫村:**我也能理解导演的感受,不过作为导演,虽然嘴上能够说“啊哈哈哈,被我泼了一身水”,但是却不能真的去泼哦(笑)。

**庵野:**至今为止,大家(制作者)即使真想这么做也没敢动手。

**宫村:**因为创作作品就是要让大家去接受啊……所以,即使给予的幸福是虚假的,但给予幸福这个行为却是真的。所以导演,video版给我好好做啊!

**庵野:**我不(笑)

**宫村:**可是,去表现什么东西、创造舞台、制作电影、写诗、或是其它什么东西,都是因为自己想向大家传达什么东西才会去做的事,是因为想要和大家一起感受幸福才会去做的事,虽然这种幸福也是由人制造出来的,但是这是因为自己想做才会去做的。所以最好还是不要产生“你们竟然被他人给予的幸福所玩弄!”这种想法。

**庵野:**是吗?我觉得这样是对他们好才这么做的。

**宫村:**不过能意识到(被给予了虚假的幸福)的人总归能意识到,不能意识到的人总归意识不到,这不就行了吗?

**庵野:**总之我给了他们一次这样的机会。那应该是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机会,并且是在“此时此刻”才能给予的机会。

回到现实吧

**庵野:**不背叛自己现在的感情并带着现场感进行制作,我觉得这才是《EVA》的根本。既然我有了这种想法,我就绝不会背叛它。至少我不会背叛我自己。但是,如果不制作一个后续的话,就是我背叛了(以前共同制作作品的)制作组了。因为我跟他们说过要在video版中进行重制,所以我(怀着希望得到谅解的心情)让制作组帮我制作出了TV版的结局。

**AM:**如果说“那个时候”资金很充裕,而且因为要播出特别节目所以《EVA》的播出时间能延长三周,这样就有足够的时间了,这种情况下再来制作结局的话会有什么不同吗?

**庵野:**就制作方法来说会有所不同,但是要讲的东西是一样的。因为主题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回到现实”。

我非常不希望动画这种东西,至少是我制作的《EVA》,仅仅变成一个避难所。动画迷只把它作为逃避现实的场所,通过躲进它而逃避现实的痛苦。但能从中回到现实世界的人却基本没有,我感觉他们还没真正地到达那个避难所。逃进动画世界的人越来越多,这样下去,说极端点的话就变成宗教了,就变得和奥姆真理教的信徒还有麻原彰晃一样了。然后只要我再花点心思的话,可能就会成为新兴宗教的教主,我想我还是有这种资质的,不过我不愿意变成这样。抓住稻草的人,只有我一个就够了。

**宫村:**也就是说导演在跟他们说:“你们都不要来!”

**AM:**宫村小姐能理解这种心情吗?

**宫村:**我能理解。因为不仅限于动画迷,现实中的确存在一些令人难以置信地依存于他人的人,有时候这真的令人难以相信。

比如说有些粉丝会给我写信倾诉烦恼。如果他在信中吐露了烦恼后心情就爽快很多的话,不是很好吗?这样子完全OK。但如果不是这样呢?比如他会想“我明明写了这么多,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呢?”也就是说他们渴求的东西有所不同,但他却没发现这点,我想这还是因为他眼光狭隘的原因。而想要去除这种眼光的话,只有通过自己的力量才能办到。所以我非常理解导演想向动画迷们泼水的这种心情。但是我想应该还有其他的一些方法。作为一个表演者,我觉得积极向上的东西(表现或作品),一定也能使接受它的人变得积极向上。所以,我相信哪怕只实际体验了一次这样的经历,(接受者也)就一定能重拾自己的视野。

**庵野:**可能是我表达地太直接了。不过我做的事本身并没有错。就制作方法来说,如果时间能再多点的话,也许还能做出其他一些东西。哪怕只是把(虚伪的)快乐无法长久地存在这个事实告诉他们就行。人世间是充满了背叛的。

**AM:**但是,正因如此当时的庵野导演才像是个动画迷。

**庵野:**当然,那是因为我也不喜欢我自己。那些话(讨厌动画迷)也是对我自己说的。我们的痛处都是一样的。

**宫村:**也就是说讨厌自己的人会去伤害他人(笑)。

**庵野:**我也这么想。我的确伤害过很多人。

**宫村:**我也这么想。我也讨厌自己,啊哈哈哈。

AM:“讨厌自己的人会伤害他人”好像是某一处的台词吧。

**庵野:**最大限度地知道伤害程度有多深的话,就能明白自己和别人之间的距离。有时候能自觉地意识到,“啊,我伤害了别人”,这远比无意识地伤害他人好。无意识是最恐怖的。“啊,原来我伤害了别人”。但是,我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所以,看了第25、26话的人应该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吧,但这也挺好,还不如更加强硬地让他们受点伤。如果不让他们受伤,就这么顺利结束的话,那么我就只会听到赞美的话,“啊,我好感动啊”之类的,大家一边倒地来夸我,这样的话,大概,我听的时候会很舒服,但是我却非常不想做出大家都想看到的结局。另外也想过它会不会成为热门话题什么的(笑)。如果想在商业上做得更好的话,实际上我们为此已经做了很多了,我们可以放慢速度,用video的总集篇来填补播出时间,然后道个歉说句对不起。这样的话,大概只有很少人会生气,我也能赚得大家的同情,可能还会有人写信来说“没时间了真是非常遗憾,请导演务必在video版或是其它什么中制作后续内容”。从商业的角度来考虑的话,这远比制作那种结局好。既能得到大家的同情,大家也会去买后续的内容。但是,我抛弃了所有的商业意识,为了把我真实的情感反映到影像中而制作出了第25、26话。这是一个相当艰难的选择。

**AM:**但是,这样子制作出来的第25、26话实际上又是怎样的呢?导演应该不只有想去伤害动画迷的意思吧?

**宫村:**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导演把自己想说的话都放进了第25、26话。

**庵野:**有哪些话来着?(笑·已经醉了)

**宫村:**我的确这么想。我觉得第25话全部都是导演想说的东西,导演把自己想说的话在那种状况下做成了动画,结果就做成了第25话的那个样子。难道那些不是导演想要说出来的话吗?

**庵野:**的确是我想说的,但我说了什么来着(笑)。说过的东西早就忘了。但是,我认识的一位女性,已经过了三十了,她告诉我在看了第25话之后她哭了。我倒是没事。她说她有过类似的经历,不过对我来说还好。

**AM:**是因为美里的那处场景吧。

**庵野:**她说她有和那个场景类似的经历。某些女性看到那里的话,应该会觉得非常讨厌。反正只要动画中的气氛能感染到别人的话,我就满意了。至少在我知道的范围内就有两个人被感染到了。有两个人就足够了。不过我想应该还有更多。

**AM:**为什么会哭呢?是某种解放吗?

**庵野:**不是,是因为觉得很讨厌。

**AM:**是这个意义上的哭泣啊。

**庵野:**本来我的目的就是想让看了第25话的人讨厌到要吐出来,结果我能力不足没有办到。那不是对现实的复制,而是一种置换,但我却没有做好。

失败的第一话

**AM:**OK的粉丝和不OK的粉丝,有什么不同?

**庵野:**对动画的依赖程度不同。

**AM:**动画迷不能依赖着动画生存下去吗?

**庵野:**我想这比死要好点。

**AM:**但是,如果是电视上播出的一般的动画的话,他们这样子就太可怜了。

**庵野:**他们的可怜之处就在于他们把动画当成了避难所。他们只把动画当成一个用来逃避的场所,难道不消极吗?避难所这种东西,他们其实是希望把它变成一种积极的东西的吧?虽然可能选择了错误的方法,但是他们的这种愿望肯定是真的。

**AM:**那样的话,比如说第一话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台词“不能逃避”,这种情绪就支配了整个第一话,而且我还觉得它也支配了整个《EVA》给人的印象。

**庵野:**那就是一种强迫观念。因为我们只用了强迫的观念来制作作品,所以我们做得很焦急。特别是第一话,第一话是失败的作品。

**AM:**是因为这种强迫观念表现过度了吗?

**庵野:**也有这个原因,总之我们塞进去了太多东西,在剪辑的时候就发现第一话超了三分钟。然后在配音的时候我就发现这次是彻底地失败了,之后就只能着急了。看刚剪完的样片的时候,我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AM:**我看第一话的时候就觉得角色们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精挑细选。有些地方如果突然冒出一句冗长的台词的话,整个世界就会崩溃,有好几处场景都给我这样的感觉。比如源度从来就只说那么几句话。我觉得那些台词真的是经过了精心的选择。

**庵野:**还是不行啊。另外,在我心里,我觉得我是彻底地败给了《高达》(第一部),非常遗憾没有打败《高达》的第一话。

**AM:**我倒是觉得导演是非常慎重地、细心地、拼了命地在做的。

**庵野:**但是反过来看的话,花了这么多时间却只做出了这种东西。总之我负责的部分都没有做好。画或是其他部分都没什么问题,但是我负责的部分,脚本构成还有其他什么的则是彻底地失败了。我真的是感到非常非常的抱歉,所以我绝不想让制作组有第二次这样的回忆,仅此而已。

**AM:**从那个瞬间开始,《EVA》就变成了一场现场演出。

**庵野:**一开始我就想带着现场感来进行制作的,第一话的时候我还想做得轻松一点,毕竟是电视动画嘛。但是,等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轻松不了了。于是我想我绝对不能让大家有第二次这样的回忆。第二话做到一半的时候就全部推倒重做了。(面向宫村小姐)当时乱成一团了吧。镜头数暴增,台词也要换掉,真是乱得不行。台词本写完的时候就发现台词或是其它东西都可以堆成山了。构成还是那样,但是细节部分、台词、还有镜头都增加了。但是我想这样还是不行,这样的话还是做不出好的作品。看样片的时候我就没看出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东西。虽然我觉得剧本写起来挺简单的,但是如果一直以为最后总有办法能搞好,一直怀着这种天真的想法的话,最后果然是什么都做不出来,所以第一话就成了那个样子。真是太失败了。

**AM:**然后导演就想在第二话中挽回颓势。那么制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才终于步入正轨的呢?

**庵野:**也不能这么说,总之第二话在配音的时候就已经OK了,混音也接近完美。

**AM:**第二话中有很多回想的情景吧。

**庵野:**第一、二话构成了一个事件,制作起来比较费力。当然其他话数也很费力,但是最费力的还是前两话。

明日香的德语

**AM:**宫村小姐在扮演明日香的时候说过德语吧?

**宫村:**是的。当我被定下来给明日香配音的时候,我还没见过庵野导演,当时导演让事务所的人转告我说因为有说德语的场景,所以最好事先练习一下。于是我想就去“站前留学学德语吧,然后就去了。结果在第八话里出现的德语竟然是军事用语,我还以为会是简单的日常对话。导演说那些词汇即使是德国本地的老师都不懂(笑)。

**庵野:**所以我觉得很对不起宫村,然后就在后半部分补充了一些德语台词。

**宫村:**结果导演让我即兴表演(笑)。

**庵野:**最后的招呼和一开始母亲的台词是定好了的,剩下的我就让宫村靠即兴发挥把它填满。

**宫村:**然后我就很烦恼啊,这时候导演问我要不要找懂德语的人来帮忙配音,我就说好不容易练习了这么久,还是自己来吧。然后我拼命地想,也问了台词的长度,自己计算之后觉得没问题了就说了下来。可结果说了太多东西,听上去根本不像在打电话,最后就被剪掉了很多(笑)。

**庵野:**所以之后为了加进那些台词就把那段的时间加长了。不过真了不起啊,不愧是宫村,果然厉害。

**宫村:**太好了~这里一定要写下来(笑)。

**庵野:**明日香是个好角色。我本来也没打算花这么多心思在她身上。(创作角色的时候)扮演者的反馈也很重要,明日香变成那样可能是宫村的错。

**AM:**像得了厌食症一样瘦骨嶙峋。

**庵野:**不过既然知道你实际上长胖了,那么这里果然得修改一下……得在video版里把明日香画得肥嘟嘟的才行。

**宫村:**不要让明日香躺在泥水中,要让她去便利店疯狂购物(笑)。

**庵野:**嗯……(盯着宫村小姐的肚子)真没想到胖成这样了啊……我观察不足,必须反省。

**宫村:**有这么夸张么……

动画不仅仅是赛璐珞

**庵野:**我把最终回做成那样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想把动画迷从赛璐珞动画中解放出来。那些思想顽固的动画迷觉得动画不是赛璐珞的话就不行,我讨厌他们这么想。

**AM:**因为庵野导演在独立电影、特摄和动画等领域锻炼了自己的能力,另外还制作过直接在胶片上画出来的シネカリグラフィ和纸动画吧。

**庵野:**本来我想在第26话中加入シネカリ的,但是来不及了。

**AM:**第16话中好像还用到了类似于被业界称为线摄的表现手法。

**庵野:**之所以用了那个,是因为我想知道把语言这种记号做成最低限度的影像的话会变成什么样。那是我心中最原始的语言的表达方式。对于靠动画吃饭的我来说,它能表现出语言所带给人的最纯粹的印象。如果让我来给自己拍一部纪录片的话,我就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表达。有些人看了那个之后认为我们在偷懒,这些人的水平也就那样了,他们已经被商业赛璐珞动画毒害了。

**AM:**即使知道了那是线摄的手法,那么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表现呢?这个问题应该很容易理解吧,用平常的感觉来看的话。

**庵野:**一般人会说:“那是超现实的表现手法”。不懂装懂的人则会说:“不是,那叫线摄,一种偷懒的做法而已”,“因为来不及作画了而已”,他们只会说这种无聊的话。

**AM:**肯定是因为这样子比较轻松吧。因为,你们不觉得在看了某部作品后说出自己产生的想法,或是说出自己到底看懂了什么东西其实是很困难吗?所以如果只说“啊,真不错”,或是“今天的作画崩了啊”之类的东西的话,不就很轻松吗?因为毕竟是娱乐作品,有些人会觉得轻松一点有什么不好呢?但是实际上,如果仔细看的话,应该在当时就能看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们却没有进一步去理解作品反而立刻逃跑了。

**宫村:**你是说看的人吗?

**AM:**嗯。这些人看了最终回后肯定震惊了吧。我觉得各个地方都存在着一直延续到最终回的关键词。再说了,为什么第十六话的标题是“至死的病”?第十六话,大家都知道的吧,初号机被吸入了黑球中。那么它为什么是“至死的病”呢?他们应该都不知道吧。为什么会至死,明明最后又再生了。他们只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宫村:**不是因为自己会想去死吗?

**庵野:**他们只是pedantic(卖弄学问)而已。

**AM:**说简单点的话是?

**庵野:**炫学。

**宫村:**和北京烤鸭很像啊(笑)。

**AM:**都讲到炫学上来了(笑)。宫村小姐是否庆幸自己给《EVA》配了音呢?

**宫村:**是的。

**AM:**有没有觉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一些改变?

**宫村:**的确有所改变。

**庵野:**我也感到我自身有所变化。

**AM:**是什么地方变了呢?

**宫村:**那就只有老天才知道了。

**AM:**原来如此。

**庵野:**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发生变化的。

**宫村:**还不知道是好是坏。

**庵野:**我不知道我是因此而变得积极了还是消极了。到底是好是坏,我不知道。但是,结果我受到了无数的诽谤和中伤。被人骂果然不好受啊。

**AM:**要是觉得好受的话才真的是奇怪了。

**庵野:**但是,那是我为了想让自己有愉快的回忆才开始做的东西,结果我却在拒绝它,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样的命题倒是存在的。不管做什么东西,在想要把它做成作品的时候,其实就只是导演一个人在手淫而已。通过给自己施加痛楚来使自己愉快的人就会做出这种东西。在商业作品中做这种事能瞒得了多久呢?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制作组的大家都在帮我手淫,他们也只能这么做。这不就是科波拉的那个吗。他是民主主义时代最后的独裁者。奥森·威尔斯也说过。我明明是这样开始做的,最后却和观众一样受到伤害而无法了结,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还有就是为什么要做呢?我找不到一个清楚的理由。虽然有一些类似于理由的东西,但是实际上都不是。我还没彻底弄明白。

……因为依存心太强所以才会讨厌自己吧。我没想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依存心竟然这么强。

AM:……

**庵野:**我根本没有自我,只是一个空壳。这是我们这一世代的人特别相通的地方,我们都没有自我。因为我们共同的体验只有看电视。

**AM:**也就是说如果动画完成的话这一点可能会被证明。

**庵野:**不是,不仅仅是这样。我的想法是更加浑浊的。另外,我还有一种破坏的冲动,让它漂亮地结束的话就太无聊了。

**宫村:**导演喜欢破坏东西啊。

**庵野:**以前就这样了。粘土、玩具、塑料模型什么的,总之先把它做得很逼真,最后一定会放把火把它烧了。

**宫村:**这种快乐一时的事情可不能做哦。不过其实我也常常做这种事的(笑)。

**庵野:**中学的时候我花了一个月做了一个全尺寸的飞机模型,它实际上是能飞的。最后我在模型上点了火再让它飞了起来,那画面实在太美。不过它飞到了人家屋顶上差点引起火灾,真是吓死我了(笑)。

**AM:**这次的东西不也引起火灾了吗?

**庵野:**嗯,也算是吧。算是我走到人家屋里放了把火。

我不喜欢把一个东西做得很漂亮,不把它哪里弄坏我就不爽。小时候我经常涂鸦,笔记本什么的我肯定不会放过。比如我画了一个很漂亮“盖塔机器人”之后,肯定要用橡皮把它的手脚擦掉,再在断裂处画上露出来的机械管道。那个时候其他小孩还把青蛙的腿扭断,把爆竹塞到它嘴里,然后砰得一声让它爆炸,不过我没这么干。我朋友们这么玩的时候我也没有阻止。虽然我看到他们那么做了,但是我自己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但是相反,如果是没生命的东西的话我肯定要把它破坏掉。而动画对我来说就是没生命的东西,所以我想把它破坏掉。原来如此,看来我是有一种破坏的冲动。我不想让它有个漂亮的结尾啊。

**AM:**但是,即使说动画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可也有很多像宫村小姐一样和动画产生了关系的人,还有很多人在观看动画,但是导演却咔嚓一下……

**庵野:**宫村在第24话被我咔嚓掉了。

**宫村:**啊,被咔嚓了,然后就没了。

**AM:**宫村小姐最可怜啊。好不容易迎来了明日香的结局,还在想明日香是不是会得救,是不是会获得新生变成一个全新的明日香的时候,她却只是躺在病床上而已。

**宫村:**一直躺在病床上。咔嚓!真是过分。

**庵野:**可能是我缺少关爱吧(笑)。

**宫村:**但是,在video版里……(笑)

**庵野:**既然宫村小姐说到这个份上的话……我就是对付不了女人啊。我是那种会被女人糟蹋的类型。

**AM:**因为很脆弱。

**庵野:**我自己什么也没有,实在太脆弱了。这次我是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竟然一无所有。

**AM:**自己的心里。

**庵野:**自己的心里。我对动画的依存心太强了。第26话里的话,全部回到了我自己身上。

**AM:**在开始制作《EVA》之前,庵野导演好像说过自己会带着想要让御宅族变多的想法来进行制作。

**宫村:**还说过这样的话?

**庵野:**我觉得御宅产业接下来会不断衰退。因为它被御宅族搞得越来越闭塞。现在适合御宅族看的电视动画已经越来越少了,大家都投身于影像制品了。影像制品这种东西,是要付了一定数量的钱之后才能看的东西,不可能人人都会去买。只有想看的人才会去买。到了那个时候,除了“有宫村优子的配音诶,买吧”之外的理由外,就没有其他买的理由了。因为那里面都是千篇一律的内容。

也就是说,一旦变成那样的话,会去看动画的就只有宫村优子的粉丝了。这样的话我们就只能向那几千人来贩卖影像制品,当然这样也是可以维持生活的。但是,这种情况肯定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差。只是这个世界会变得越来越闭塞而已。

**宫村:**哦哦,制作动画的也是动画迷,成为声优的也是动画迷,动画迷的粉丝也是动画迷。

**庵野:**动画迷为动画迷制作动画迷用的东西,以后的趋势只会变成这样。整个产业就这样不断缩小。在这种情况下做生意的话,就方法上来说,只能从大量的非特定人群中寻找更多买家。我觉得一般人身上肯定也存在一些御宅族的要素,所以我就指出了这点。

**宫村:**那么导演不是已经成功了吗?

**庵野:**没错,的确成功了。但是,情况不是反而变得糟糕了吗?我不希望变成这样。

**AM:**让御宅族变多,当然不是让一亿人都变成御宅族,但至少到《EVA》第24话为止,我觉得这个目的还是达到了。

**庵野:**第25、26话呢?

**AM:**我很想知道导演那个时候的心态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庵野:**发生了什么变化呢?当时心理上一点也不从容,很累。

**宫村:**很累吗?

**AM:**一开始的时候,导演的做法好像就是在制造御宅族,并且想把他们关进密室里。但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想这么做的呢?

**庵野:**是我开始讨厌御宅族的时候吧。而且我对自己都产生了厌恶的感觉。

**AM:**讨厌自己,其实就是无法依存于自己。不是“不依存”,而是“无法依存”。

**庵野:**因为我自己还依存于动画。我自己还没有产生明确的想法。

**AM:**是对动画的依存心的另一面吗?

**庵野:**但是,我觉得这样也好。Video版的最终回和TV版的最终回可能完全不同,剧场版的最终回可能也不一样。剧场版的故事可能会告诉大家依存心也是OK的。究竟会变成什么样我自己也不知道。

**宫村:**依存心吗?

**庵野:**但是没办法啊。

**宫村:**连承认它也是……

**庵野:**自己有的东西只能老实承认,但是没办法的事总归是没办法的。

**AM:**我并不想用大家预想的方式来结束今天的座谈会。《EVA》还未结束,以后还有video版,导演也还得继续努力。我们在这里并不会得到关于《EVA》的任何结论。宫村小姐应该还有话想跟导演说吧:“请对被抛弃的明日香做点什么!”

**宫村:**导演一定会在video版里做点什么的吧!

**庵野:**不要抱太大期望哦(笑)。

**AM:**非常感谢两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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